彼岸:佛陀关于涅槃的教法选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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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Island: An Anthology of the Buddha’s Teachings on Nibbāna - Ajahn Pasanno & Ajahn Amaro
彼岸:佛陀关于涅槃的教法选集 - 阿姜帕善诺 & 阿姜阿玛罗尊者
探索那超越生死的彼岸——佛陀亲口宣说的涅槃之道——无所拥有,无所执取:那就是彼岸,再无其他;我告诉你,那就是涅槃,是衰老与死亡的彻底终结。 (SN 1094)
序言摘要
本书的缘起,源于作者们观察到西方修行者对“不二法门”的浓厚兴趣,但他们却很少引用佛陀在巴利文经典中的直接教导。作者阿姜帕善诺发现,许多人对涅槃的理解模糊不清,甚至认为它遥不可及。因此,他立志汇编佛陀关于此最高目标的言教,如集宝藏,使其光芒得以显现。阿姜阿玛罗则回忆起,他的老师阿姜苏美多之所以在西方频繁提及“无为”、“究竟实相”,是为了在缺乏超验信仰的文化背景中,树立起一个非神创论的修行目标,以培育修行者的信心与喜悦。本书旨在系统地整理巴利经典中关于涅槃的教导,特别是那些涉及“不二”义理的甚深经文,以澄清误解,激励向往解脱之道的修行者。
导言摘要 (阿姜苏美多)
“涅槃”一词的困难之处在于,它的含义超越了语言描述的范畴。许多人视其为遥不可及的目标。然而,阿姜查曾将涅槃定义为“不执取的实相”。这一定义将重点从一个需要“获得”的目标,转移到“觉醒”于我们当下的执取状态。
修行中的一个根本误解是:“我是一个充满执取和欲望的人,我必须通过修行来消除它们。”这种基于“想要去除”的欲望本身的修行,最终只会带来失望。
佛陀用“你无法超越的岛”来比喻涅槃,它指向一种你无法“超越”的觉知本身。这是一种简单、直接的临在状态。修行的关键是信任这种我们本自具足的觉知能力,去单纯地“认识”而非评判自身的种种念头、情绪和执取。让一切升起的自然平息,信任这个过程,就能逐渐证悟“你无法超越的岛”这一实相。
涅槃并非未来的某个成就,它就在当下。当我们认识到不执取即是道,非抓取、非附着的实相就会自行显现。这个过程可能会带来恐惧,因为我们所认为的“自我”开始瓦解。但只要我们有信心安住于此,就会在“存在”——觉醒、觉知本身——之中找到真正的安稳。
第一部分:种子——名相与象征
第一章:它是什么?
涅槃(Nibbāna)是用来描述一种体验的词:当内心完全清净,不再被任何烦恼染污,与究竟实相(法)完全相应时,所体验到的圆满的寂静、喜悦与满足。本书旨在阐明佛陀的教导,以帮助人们实现这一人类潜能的最高境界。
佛陀的教法,特别是上座部的经典,常常通过“否定”的方式(apophatic method),即说明“它不是什么”,来指引通往真理的道路。这并非虚无主义,而是因为究竟实相超越语言概念,通过破除我们对身心的错误认同,其真实面貌自会显现。佛陀的第二部经《无我相经》便是典范,通过分析五蕴,证明“自我”在身心中无处可寻,从而引导弟子们放下执取,获得解脱。
涅槃的词源与定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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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源学:
Nibbāna的字面意思是“熄灭”(如火焰的熄灭)。义注的解释是“脱离欲望(vāna)”。如火燃烧时,它被燃料(所缘)束缚并处于激动的状态;熄灭时,则变得平静、独立、解脱。因此,”熄灭”的比喻,意味着平息与解脱一切依赖、执着和束缚。 - 核心定义:“凡是贪、嗔、痴的灭尽,即称为涅槃。” (S 38.1)
- 究竟寂静:“这确实是最寂静、最殊胜的境界,即:一切造作的平息,一切执取的舍弃,渴爱的灭尽,以及离欲、寂灭、涅槃。” (A 10.60)
- 当下的体验:当一个人舍离了贪、嗔、痴,他便不再图谋伤害自己或他人,也不会体验到内心的痛苦与忧恼。因此,涅槃是现世可见的、即时的、引人向上的,并且可为智者所亲证。
涅槃的众多别称
佛陀用大量词汇来描述涅槃的特质,以适应不同听众的根基。这些词如同一组星群,从不同角度映照出同一个不可言说的实相。例如:
无为、终点、无漏、真理、彼岸、微细、不坏、永恒、寂静、不死、安稳、渴爱之尽、奇妙、清净、自由、岛屿、庇护所、归宿等等。(S 43.1-44)
这些别称都指向同一个本质,即从一切因缘和合(有为法)的束缚中解脱出来。佛陀曾说,他所证悟的法是“甚深、难见、难解,寂静、殊胜,非纯逻辑所能及,微妙,唯智者能体验”。
通过譬喻理解涅槃
古希腊时期的印度国王弥兰陀王曾向那先比丘请教涅槃的形态。那先比丘以大海为喻:
“大王,正如大海真实存在,但无法测量其水量、数清其众生一样;涅槃也真实存在,却无法以形态、年龄或尺寸来描述。然而,它的某些特质可以通过譬喻来理解。”
- 如莲花:不为水所染,涅槃亦不为任何烦恼所染。
- 如清水:清凉能止渴,涅槃亦清凉能熄灭一切烦恼热病。
- 如虚空:不生、不灭、无碍、无尽,涅槃亦是如此。
- 如山顶:极其崇高、不动摇、难攀登(对烦恼而言),且不生任何杂草(烦恼)。
这些譬喻帮助我们将心智导向那个超越世俗概念的境界。总而言之,涅槃是佛陀教法的终极目标,它并非虚无的寂灭,而是最高形式的安乐、最崇高的和平、以及从一切束缚中获得的终极解脱。它是通过止息一切有为造作、舍弃一切执取、以及灭尽渴爱而达成的。对于寻求离苦之道的人来说,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召唤。
第二章:火、热与清凉
佛陀的教导充满了善巧的譬喻,其中最核心的一个便是用“火”与“热”来比喻由贪、嗔、痴所引发的种种痛苦与不安(苦),并用“清凉”来象征涅槃的寂静与超越。这个譬喻的背景是古印度对火的普遍看法:
- 火的本质:火燃烧时,被视为一种被燃料“执取”并处于“激动不安”的状态。当火熄灭时,它便“解脱”了燃料,回归平静与自由。因此,“熄灭”(涅槃)在当时并不意味着“断灭”,而是一种获得自由的象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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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的词源:巴利语
upādāna既有“执取”的抽象含义,也有“燃料”的具体含义。因此,佛陀说“五取蕴”(upādāna-kkhandhā),其隐喻就是“五堆燃烧的燃料”。
三火的比喻
佛陀极富创造性地将贪、嗔、痴称为“三火”。这一说法直接挑战了当时婆罗门教的核心修行。婆罗门教徒必须日夜守护三堆祭祀之火,这三火象征着世俗家庭生活。佛陀巧妙地将这三火重新诠释为痛苦的根源,并教导人们去“熄灭”它们,而非“守护”。
“诸比丘,一切都在燃烧。什么是‘一切都在燃烧’?眼在燃烧,色在燃烧,眼识在燃烧……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及其所缘与识都在燃烧。被什么燃烧?被贪之火、嗔之火、痴之火所燃烧;被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所燃烧。”
“如是观察,多闻圣弟子对眼、色、耳、声……乃至意、法,生起厌离。因厌离而离欲,因离欲而心解脱。解脱之时,生起‘我已解脱’之智。他了知:‘生死已尽,梵行已立,所作已办,不受后有。’”
——《燃火经》 (S 35.28)
在此经中,佛陀开示的核心是“如是观察”(evaṃ passaṃ)。通过智慧的观照,看清感官经验的燃烧本质,便能自然生起厌离,从束缚中解脱。据说,在场的千位比丘闻此教法后,心皆解脱,无有执取。
热(Tapas)与清凉(Nibbāna)
同时,佛陀的教法也与当时苦行瑜伽士的修行形成鲜明对比。瑜伽士们致力于通过苦行产生“热”(tapas),认为这是一种能连接宇宙能量的修行。佛陀则反其道而行之,倡导“清凉”(Nibbāna)为最理想的精神品质。他并非完全否定“热”的价值(例如,他曾说“忍辱是最高的苦行”),但他将修行的最终目标从“积聚能量”转向了“熄灭烦恼之火”,从而达到究竟的寂静与安乐。
经典中的譬喻
经典中充满了关于火与清凉的诗偈:
- 离欲之火:一位名叫 Sumedhā 的比丘尼写道:“当不死存在时,为何要追求如高烧般的感官之乐?一切欲乐都在燃烧、沸腾。你手中的火把正在燃烧,放手,你才不会被灼伤。感官之欲就是那火把,不放手者必被灼伤。” (Thig 504-6)
- 熄灭之喻:长老尼 Paṭācārā 在证悟时描述道:“我拿起一盏灯,进入茅棚……拿起一根针,将燃烧的灯芯浸入油中熄灭:如同那熄灭的火焰,我的心也随之解脱。” (Thig 112-16)
- 佛陀的般涅槃:佛陀大弟子阿那律尊者在佛陀最终入灭时感叹道:“呼吸之流已息,心意坚定不动……如灯火熄灭,其心获得解脱。” (S 6.15)
这些教导深刻地揭示,修行的核心在于看清内心烦恼之火的本质,并通过智慧与正念将其熄灭,最终达到清凉、寂静、安稳的涅槃之境。
第二部分:地形
第三章:此与彼,及其他
要理解涅槃,我们可以从世俗的“事物”领域开始。佛陀的教法核心之一是“缘起”(Paṭiccasamuppāda),即一切事物皆由因缘条件和合而生。这一法则可以用一个简洁的公式来表达:
- 此有故彼有。(Imasmiṃ sati, idaṃ hoti)
- 此生故彼生。(Imassuppādā, idaṃ uppajjati)
- 此无故彼无。(Imasmiṃ asati, idaṃ na hoti)
- 此灭故彼灭。(Imassa nirodhā, idaṃ nirujjhati)
—— A 10.92
这个公式揭示了两种相互作用的因果原则:
- 线性因果(历时性):事件在时间上前后相续(如“此生故彼生”)。
- 同步因果(共时性):事物在当下同时相互依存(如“此有故彼有”)。
任何一个当下的体验,都是过去(线性)与现在(同步)无数因缘共同作用的结果。这个复杂的因果网络并非完全决定论。正因为心(意图和知见)本身也是这个网络中的一个能动因素,我们才有可能通过修行,在当下改变因缘,从而从旧有的模式中解脱出来。
缘起与无我
佛陀所说的“缘起”是宇宙的普遍法则,无论有无佛陀出世,这个法则(法性、法住、法界)都恒常如此。佛陀只是觉悟并向我们揭示了它。缘起法则表明,一切因缘和合的事物都具有三个根本特性,即三法印:
- 无常 (Anicca):迁流变化,无有片刻恒定。
- 苦 (Dukkha):本质上具有压迫性,无法带来究竟的满足。
- 无我 (Anattā):没有一个固定不变、独立自主的实体或“自我”。
超越主客二元对立
除了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,更深一层的洞见在于勘破“能知的主体”(我)与“所知的客体”(世界)之间的二元对立。佛陀教导说,我们感知的“我”与“世界”,都同样是因缘和合的构造,并无实体。
最著名的教导之一是佛陀对婆希耶(Bāhiya)的开示。婆希耶千里迢迢寻访佛陀,在托钵途中求法。佛陀对他说了如下的精要教导:
“于所见,唯有见; 于所闻,唯有闻; 于所觉,唯有觉; 于所知,唯有知。
婆希耶,你应如是修习。当你能做到这样时,‘你’便不复于其中。当‘你’不复于其中时,你便不在此处、不在彼处、亦不在此彼之间。这,就是苦的终结。”
—— Ud 1.10
这个教导的核心是:在感官接触的当下,不添加“我”或“我的”概念。当“我”这个虚构的观察者消失时,主客对立的幻相也随之瓦解,也就没有了所谓的“这里”(内在)或“那里”(外在),从而彻底止息痛苦。这种洞见需要通过修行,让心不再向外攀缘,而是安住于纯粹的觉知之中。如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所言,真正的解脱是“内外不住,来去自由”,认识到心、身、世界虽相互作用,却无实质性的粘着。
第四章:“一切有为法……”
本章探讨有为法(saṅkhata dhamma),即一切因缘和合事物的本质,以及为何必须舍离对它的执着。佛陀在刚证悟后曾思惟:
“这个世界为感官接触所困扰,深陷于痛苦之中;即便它所谓的‘自我’,实际上也是苦。因为无论它如何构想,事实总是另一回事。世界恒常变易,为‘有’所缚,因‘有’而苦,却又乐在其中。然而,它所乐者带来恐惧,所惧者即是痛苦。此梵行正是为了舍离这‘有’而修。” (Ud 3.10)
有为法的本质是苦,这种苦分为三个层次,其中最微细、最根本的是行苦(saṅkhāra-dukkhatā):
- 行苦的本质:一切有为法,包括五蕴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),都处在生灭变迁的矛盾力量之中。它们本身并非圆满,只是因果相续流中的一个环节。由于无明和渴爱,任何对它们的执取都会导致痛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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缘起的视角:从缘起法则看,万物相互依存,构成一个连续不断的流(continuum)。这个流的特性是:
- 无常 (aniccatā):刹那生灭,没有片刻的恒定。
- 苦 (dukkhatā):内在包含着冲突与不圆满。
- 无我 (anattatā):没有独立的、不变的实体。 这三者(三法印)是同一实相的不同面向。正是因为事物空无自性,它们才能在因缘和合下显现为相续不断的生灭过程。
从禅定到解脱
即使是高深的禅定境界(如四禅八定),其本质依然是有为法,是“被造作的、由意志产生的”(abhisaṅkhataṃ abhisañcetayitaṃ)。因此,修行者在体验这些殊胜境界时,必须观照其无常、苦、无我的本性。
佛陀教导,在安住于初禅、二禅乃至无色界定时,修行者应如是思惟:“此等禅定皆是因缘和合、由意志所造作。凡是因缘和合、意志所造作者,皆是无常,皆是灭法。”安住于此观照,他便能证得诸漏灭尽。即便未能立即证得,也会因对法的欣求与喜悦,断除五下分结,成为不还果(阿那含),于净居天中证得究竟涅槃。 (M 52.4-14)
这种观照的核心是认识到,任何形式的“我见”(如“我是这个色身”、“我是这个感受”)、“常见”(认为死后恒存)或“断见”(认为死后断灭),其本身都是一种“行”(saṅkhāra),一种由无明触所生的渴爱所造作的心理构造。这个“行”本身也是无常、因缘和合的。了知这一点,诸漏便能立即断尽。
给孤独长者的智慧
居士给孤独长者与外道论师的对话,巧妙地揭示了如何善用“知见”而不被其束缚。当外道们各自陈述“世界恒常”、“世界断灭”等极端见解时,给孤独长者指出:
“你所持的任何见解,都是因缘所生、意志造作的。凡是如此者,皆是无常、是苦。因此,你所执着的,正是苦本身。”
当被反问自己的见解时,他回答:
“我的见解是:‘凡是因缘所生、意志造作的,皆是无常、是苦。凡是无常、是苦的,那不是我的,不是我,不是我的自我。’ 我以正慧如实了知此理,并且也了知了超越它的真实之道。”
他虽然也使用了“见解”,但他同时观照此“见解”本身的缘起性,从而不被其束缚。
阿姜查的教导:超越有为法
阿姜查尊者对此有精辟的开示:
- 有为法与无为法:有为法(saṅkhata dhamma)是因缘和合之心,它随外境而转,产生好坏、长短、苦乐等分别。无为法(asaṅkhata dhamma)是已见到五蕴实相(无常、苦、无我)的心,它超越了世间因缘的束缚,不再被任何外境所动摇。
- 世俗谛与胜义谛:我们所说的“人”、“我”、“男人”、“女人”,都只是世俗的假名安立(世俗谛)。因为它们本不存在,所以才需要被“安立”出来。若能了知一切都只是假名,便能获得安稳。若执着其为实有,则必有悲欢离合之苦。
- 修行的核心:修行就是要在“中央车站”(即内心)观察贪、嗔、痴的生起。不必追逐千头万绪的念头,只需看住它的源头。一切法皆在心中生,亦在心中灭。
第五章:“存在,还是不存在”——这是问题所在吗?
本章深入探讨“自我”(self)以及与之相关的“存在”(being)与“不存在”(non-being)这对根本性的二元对立。佛陀的教导指出,纠结于“我是否存在”这类问题本身就是一种误导,因为问题的前提——一个固定不变的“自我”——本就是虚幻的。
“我慢”的病根
佛陀指出,任何形式的自我认定,都是一种“构想”(conceiving)或“我慢”(māna)。
“‘我是’是一种构想;‘我将是’是一种构想;‘我将不是’是一种构想……构想是一种病,一种肿瘤,一支毒箭。通过克服一切构想,比丘,一个人被称为寂静的圣者。寂静的圣者不生、不老、不死;他不动摇,亦不焦虑。” (M 140.31)
这里的“我慢”含义甚广,不仅包括“我比别人优越”的慢心,也包括“我与别人平等”或“我比别人低劣”的认知。甚至正确的自我评价(如“我是优越的”),只要含有“我”的认定,在佛法看来仍是基于错误知见的“我慢”。这三种我慢的核心表现为三种执取模式:
- “这是我的” (etaṃ mama):源于“渴爱”(taṇhā)。
- “我是这个” (eso’ham asmi):源于“我慢”(māna)。
- “这是我的自我” (eso me attā):源于“我见”(diṭṭhi)。
这些执取是造成内心妄念纷飞(papañca)的根源。
佛陀的沉默:超越二元对立
当游方僧婆蹉衢多(Vacchagotta)直接问佛陀“是否有我?”时,佛陀保持沉默。当他再问“是否无我?”时,佛陀依然沉默。事后佛陀向阿难解释:
“阿难,如果我回答‘有我’,那就等同于主张‘常见’(eternalism)。如果我回答‘无我’,那就等同于主张‘断见’(annihilationism)。这两种极端观点都会让修行之路无法走通。而且,如果我说‘无我’,原本就已困惑的婆蹉衢多会更加困惑,以为‘我以前拥有的自我现在消失了’。” (S 44.10)
佛陀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教导:他拒绝陷入一个基于错误前提(即存在一个可被肯定或否定的“我”)的问题框架。他教导的“中道”超越了“存在”与“不存在”的二元对立。
“无我”并非“没有我”,而是一种修行策略
坦尼沙罗比丘(Ṭhānissaro Bhikkhu)精辟地指出,“无我”(anattā)的教导并非一个关于“没有自我”的哲学论断(no-self),而是一种“非我”(not-self)的修行策略。
修行的目的不是去证明“我”不存在,而是通过智慧观照,看清一切身心现象都不是“我”,不是“我的”,从而放下对它们的执取。当我们不再认同任何现象为“我”时,痛苦的根源就被切断了。此时,“我”存在与否的问题,就自然消解了。
存在(有)与非存在(无有)的渴爱
对“存在”的执着表现为“有爱”(bhava-taṇhā),即对生命、对成为某种状态的渴望。对“不存在”的执着则表现为“无有爱”(vibhava-taṇhā),即希望断灭、消失的渴望。这两种渴爱都是痛苦的根源。
“某些天人与人类,因喜爱‘有’、乐于‘有’,当听闻导向‘有’之止息的法时,其心无法契入。这是‘退缩’。另一些人,则因对‘有’感到困扰、羞愧与厌恶,而欣喜于‘无有’,认为‘我死后断灭,才是究竟的安稳’。这是‘超越’。而有远见者,他如实见到已生起者为已生起者,并为厌离、离欲、止息已生起者而修行。这才是真正的见者。” (Iti 49)
佛陀教导的中道,是通过观照缘起法则,如实了知一切现象的生灭。既不执着其“存在”而生贪爱,也不执着其“消逝”而生厌恶。当心不再执取于任何一端时,解脱即在其中。
第六章:阿坦马雅塔(Atammayatā)——“非彼所成”
Atammayatā 是一个在巴利经典中出现但长期被忽略的重要词汇,字面意思是“不为彼所构成”(not made of that)。泰国高僧佛使比丘(Buddhadasa Bhikkhu)将其重新发掘并誉为“佛教的最高概念”。它指向一种从主客二元对立中彻底解脱的终极智慧。
Atammayatā 的含义
此词可被理解为“不被造作性”或“非认同性”。它描述的是一种心识状态:完全独立于其所经验的对象和条件,不被外境所“塑造”或“构成”。
- 从主体角度看(非认同性):当心体验一个所缘时,它不与之认同,不认为“我”就是这个体验,或者这个体验是“我的”。
- 从客体角度看(不被造作性):心不向外攀缘,不将所缘“塑造”成一个坚实的、独立存在的“事物”。
这是一种超越了“此”与“彼”、“能知”与“所知”二元对立的境界。
Atammayatā 在修行阶次中的位置
在《分别六处经》(M 137)中,佛陀描述了一个通过“舍此依彼”而逐步提升的修行次第:
- 依靠“出离”所带来的乐、苦、舍,舍弃“在家”的乐与苦。
- 依靠“专注一境的舍”(ekaggatā-upekkhā,即四无色定),舍弃“对多种所缘的舍”(nānatta-upekkhā,即四色定)。
- 依靠“Atammayatā”,舍弃“专注一境的舍”。
这表明,Atammayatā 超越了哪怕是最高深的禅定境界。任何禅定状态,无论多么崇高,仍然是因缘和合的有为法,如果心执着于它,就会成为解脱的障碍。Atammayatā 正是放下对一切有为境界(包括最高禅定)执着的终极智慧。
Atammayatā 与三种根本洞见
佛使比丘将 Atammayatā 置于九种洞见(ñāṇa)的顶端,与另外两种甚深智慧紧密相关:
- 空性 (Suññatā):了知一切法无自性,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。
- 如是性 (Tathatā):如实了知一切法的本然面貌,不对其增减评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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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彼所成 (Atammayatā):彻底消解主客对立。即便在体验“空性”或“如是性”时,内心仍可能残存一个微细的“能知者”在观察一个“所知境”。
Atammayatā便是对这种最微细的二元对立的勘破,认识到并无一个独立的“彼”可被认知。
修行的实践
泰国高僧隆普・敦(Luang Pu Dun)以一种非常精炼的方式诠释了 Atammayatā 的修行要点,他将四圣谛重新表述为:
- 苦集:心向外攀缘以满足其种种情绪,是苦之因。
- 苦:心向外攀缘的结果,就是苦。
- 道:心清晰地观照自心,是导向苦灭之道。
- 苦灭:心清晰地观照自心的结果,就是苦的止息。
这里的核心是“心不向外”。当心停止向外投射、攀缘、认同,妄念(papañca)的瀑流便无从生起。心安住于它本然的觉知状态,不被任何所缘所“塑造”。
在《迦拉迦罗摩经》(A 4.24) 中,佛陀描述了如来的境界:
“比丘们,如来于一切所见、所闻、所觉、所知之法,皆如其本然(tādi),即是‘如是’。此外,再无有比‘如是’更伟大或更殊胜者……如来不执着于任何法。”
这种“如是”的状态,就是 Atammayatā 的体现。心不与任何经验“合为一体”,不被其所染,从而获得不动摇的解脱。
第七章:朝向不死
本章探讨如何将心从对有为法的关注,转向对无为法、不死境界(amata-dhātu)的专注。这是修行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。
阿那律尊者曾向舍利弗尊者请教,说自己虽已证得天眼通,能见千世界,且精进不懈,但心仍未从诸漏中解脱。舍利弗尊者一针见血地指出:
“朋友,当你想到‘我能见千世界’时,这与你的‘我慢’有关;当你想到‘我精进不懈’时,这与你的‘掉举’有关;当你想到‘我的心仍未解脱’时,这与你的‘忧虑’有关。你应当舍弃这三者,不作意它们,而将你的心导向那‘不死界’。” (A 3.128)
阿那律尊者听从建议,将心专注于不死界,不久便证得阿罗汉果。这个故事揭示了修行的关键:解脱并非来自对有为成就(神通、精进等)的执着,而是来自心的一个根本性的转向——从关注“我”的成就与否,转向关注那无为、寂静的“不死”本身。
如何朝向不死界?
佛陀教导,在禅定中,修行者应观照一切身心现象(五蕴)的无常、苦、无我本质。
“他舍离对那些(有为)法的执着,将心倾向于不死界,并如是了知:‘此是寂静,此是殊胜——即一切行的止息,一切执取的舍弃,渴爱的灭尽,离欲,寂灭,涅槃。’安住于此,他便能达到诸漏的灭尽。” (M 64.9-16)
这种修行方法包括两个步骤:
- 转身:看清并厌离一切有为法的过患。
- 朝向:将心专注于不死界的寂静与殊胜特质。
这种专注本身就是一种修行,被称为“寂止随念”(upasamānussati),即忆念涅槃的寂静。
“融入不死”的真正含义
经典中常出现“融入不死”(amatogadhā)的说法,例如“五根……融入不死,以不死为终点”。这是否意味着有一个“自我”融入了一个更大的实体,类似吠陀哲学的“梵我合一”?
佛陀的教导明确否定了这一点。他一再警示,不要构想“我”在“一切”中,或“我”与“一切”合一。这种观念仍是基于“我见”的常见。
“融入不死”的更恰当理解是:如同从梦中醒来,融入清醒的现实。梦境中的世界(有为法)并非与清醒的现实(无为法)在同一层面。当一个人醒来时,梦境的一切自然消融于更真实的现实中。这并非一个“实体”融入另一个“实体”,而是一个幻相在实相面前的消解。
因此,“朝向不死”意味着将注意力从对生灭变化的“有为法”的执着中移开,转而觉察那个不生不灭、无为寂静的背景。这种觉察本身就具有解脱的力量,因为它让心不再为有为世界的生灭变幻所动摇,从而趋向于不动摇的安稳。
第八章:无所依的识
佛陀在某些甚深教法中,用“识”(viññāṇa)一词来描述觉悟的某个层面,但此处的“识”并非指代我们通常所说的、依赖于六根与六尘的“分别识”。为了区别,他用了一系列特殊的形容词来描述它:viññāṇaṃ anidassanaṃ anantaṃ sabbato pabhāṃ——“无相、无边、遍照的识”。
这是一种超越了常规感官和心智范畴的“知”,其特质如下:
- 无相 (anidassanaṃ):不可见,无特征,不显现于外。
- 无边 (anantaṃ):无限,无有边际。
- 遍照 (sabbato pabhāṃ):光明普照一切处,具有明觉的特质。
“四大”在何处灭尽?
在《坚固经》(D 11)中,一位比丘为了探寻“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元素在何处灭尽无余”这个问题,通过禅定神通,遍访了从低到高的各层天界,最终见到了大梵天。大梵天在私下承认自己也不知答案,并指引比丘回归请教佛陀。佛陀纠正了他的提问方式,并给出了最终的解答:
“你不应如此问:‘四大在何处灭尽无余?’而应这样问:
‘地、水、火、风于何处无有立足之地? 长短、大小、净秽于何处? 名色于何处被完全摧毁?’
答案是:
‘于那无相、无边、遍照的识中, 地、水、火、风无有立足之地。 于此,长短、大小、净秽—— 名与色,被完全摧毁。 随着识的止息,这一切皆被止息。’” (D 11.81-5)
这里的“识的止息”,并非指意识的断灭,而是指“分别识”的止息。当主客二元对立的分别心(名色)止息时,依附于此分别心而显现的整个现象世界(四大、长短等)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。这个“无相的识”正是主客二元对立瓦解后的觉知状态。
识的“立足点”
心的解脱与否,关键在于“识”是否有“立足点”或“依止处”(patiṭṭhā)。
“凡有所意图(ceteti),有所筹划(pakappeti),有所潜藏(anuseti),此即为识安立之所依。有依止处,识便得以安立、生长。识一旦安立生长,便有未来之再生。有再生,便有未来的生、老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。此即为一切苦蕴之集起。”
“若无所意图,无所筹划,亦无所潜藏,则识便无有依止处。无依止处,识便不安立。识若不安立、不生长,未来之再生便无从产生……此即为一切苦蕴之寂灭。” (S 12.38)
这里的“潜藏”指的是七种随眠烦恼(贪、嗔、见、疑、慢、有贪、无明)。只要这些潜在的烦恼存在,即便没有主动的意图,识依然有其立足和生长的土壤。
佛陀用一个生动的譬喻来解释这一原理:
“譬如有一栋有屋顶的房子,东、南、西、北开了窗户。当太阳升起,一束光线从窗户射入,它会落在哪里?” “世尊,它会落在对面的墙上。” “如果没有那面墙呢?” “会落在地上。” “如果没有地呢?” “会落在水上。” “如果没有水呢?” “世尊,那它就无所安立了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当对四食(段食、触食、意思食、识食)无有贪爱、喜乐、渴望时,识便无所安立,无所生长……我告诉你们,那便是从愁、恼、绝望中完全解脱。” (S 12.64)
光线必须有附着物才能显现,同样,分别识必须依附于对五蕴的贪爱才能“安立”和“生长”。当所有的依恋被切断,识便“无所住”,解脱便得以实现。这种“不住”之心,即是解脱之心。如六祖慧能大师彻悟的那句经文: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
第九章:无为法与非局域性
随着对“无所依的识”的理解,我们开始告别地理和空间的概念。正如阳光若无落脚之处便无从“着陆”一样,涅槃的觉知虽真实存在,却不局限于任何“地方”。
我们习惯于认为三维空间是现实的基础,但心法(受、想、行、识)本身并无空间属性。一个念头、一种感受,它“存在”,但它不在任何“地方”。觉悟的实相(胜义谛),要求我们彻底放下对自我、时间、空间等习以为常的观念框架。
觉知的中心点
泰国高僧阿姜摩诃布瓦在彻悟前夕,心中自行浮现一句话,这句话引领他走向了最终的解脱:
“如果‘能知者’在任何地方还有一个点或一个中心,那即是‘有’(bhava,存在状态)的本质。”
这意味着,只要觉知还有一个哪怕是极其微细的“位置”感或“中心”感,那就依然在轮回的范畴内。真正的解脱是彻底的“非局域性”(non-locality)。
佛陀对无为法的描述
佛陀用一系列“否定”的词语来描述涅槃的非局域性:
“有那样一个境界,那里无地、无水、无火、无风;无无边空处、无无边识处、无无所有处、亦无非想非非想处;无此世、无他世,亦无日月。我称此境界非来、非去、非住,非死、非生;它无基础、无生起、亦无所依:这,就是苦的终结。” (Ud 8.1)
“有那不生、不造、无为、不作之法。若无此不生、不造、无为、不作之法,则从所生、所造、有为、所作之法中,便无解脱可言。正因有此不生……之法,故从所生……之法中,解脱方为可知。” (Ud 8.3)
在说这些话时,佛陀使用了巴利语中一个特殊的动词 atthi,它暗示了一种超越时空、二元和个体性的“存在”方式,不同于日常所用的 hoti。
“有依者有动摇,无依者无动摇。无动摇,则有轻安。有轻安,则无倾向。无倾向,则无来去。无来去,则无死生。无死生,则无此、无彼、亦无此彼之间。这,就是苦的终结。” (Ud 8.4)
“来去”、“死生”、“此彼”等概念,都建立在“认同”某个立足点的基础上。当心无所依、无所住时,这些二元对立的概念便失去了意义。
龙树菩萨的洞见
中观哲学的开创者龙树菩萨,在其《中论》中对涅槃的非局域性、非实体性作了精辟的论述:
“若一切法空,则无生无灭。由何断何灭,而说为涅槃? 若一切不空,亦无生无灭。由何断何灭,而说为涅槃?”
“无有得与证,无断亦无常,不生亦不灭,是说名涅槃。”
“轮回(世间)与涅槃,二者无分别;涅槃与轮回,亦无少分别。涅槃之实际,及与世间际,如是二际者,无毫厘差别。”
龙树的论证旨在破除我们对涅槃的任何实体化、概念化的执取。涅槃不是一个“东西”,也不是“虚无”,更不是一个可以“去到”的“地方”。它就是当所有错误的参照点和执取被彻底平息时的状态。轮回与涅槃的无差别,指的是当心不再执取时,当下的现实即是解脱的实相,并无另一个“涅槃”可求。
涅槃非一处所
在《弥兰陀王问经》中,那先比丘明确指出:
“大王,涅槃并非位于东方、南方、西方或北方,亦非上、下、横。然而,涅槃确实存在。一个人,通过正确地安顿其行为,通过精勤的心力,便能证得涅槃……大王,戒行(sīla)便是那个立足之地!安住于戒行,精勤努力——无论身在何处,皆可证得涅槃。”
戒行提供了实践的“地基”,但涅槃本身却超越一切地理位置。它不是一个目标地点,而是一种存在状态的转化。
第十章:觉悟者的不可测度性
当一个凡夫遇见一位觉悟者时,他所遇见的是什么?这个问题的答案揭示了涅槃的另一个深层面向:不可测度性(unapprehendability)。
婆罗门多那(Doṇa)在路上看到佛陀留下的、具有千辐轮相的足印,心生惊异,追寻而去,见到正在树下静坐的佛陀。他上前问道:
“尊者,您是天神吗?” “婆罗门,我不是。” “您是天界的乐神吗?” “不是。” “您是鬼神吗?” “不是。” “那您是人吗?” “婆罗门,我也不是人。” “那么,尊者,您究竟是什么?”
佛陀回答:“婆罗门,那些能让我成为天神、乐神、鬼神或人的烦恼,我已断尽,如断头的棕榈树,未来不再生起。犹如青莲、红莲或白莲,虽生于水中、长于水中,却能出离水面而不为水所染;同样,我虽生于世间、长于世间,却已超越世间,不受世间所染。”
“请你记取,我是一位‘觉悟者’(Buddho)。” (A 4.36)
佛陀否定自己是“人”,是因为他已不再认同于构成“人”的五蕴。觉悟者已超越了所有可被定义、可被归类的范畴。
见法即见我
佛陀对病重的婆迦利(Vakkali)比丘说:
“够了,婆迦利!你为何想见我这污秽之身?见法者即见我,见我者即见法。” (S 22.87)
这里的“我”,指的是佛陀的“法身”(Dhamma-kāya),即九种出世间法(四道、四果与涅槃)的集合。它不是一个物理的或人格化的实体,而是真理的体现。因此,理解佛陀,不在于观察其色身,而在于亲证他所教导的法。
不可测度如大海
觉悟者无法被测度,因为任何用来测度的标准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)都已被他舍弃。
“婆蹉,如来已舍弃了任何可用来描述他的色身……他已从根拔除,使其如断头棕榈树……如来已解脱于以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来测度。他甚深、无量、难测,犹如大海。” (M 72.20)
在与阿那律(Anurādha)的对话中,佛陀进一步阐明,如来与五蕴的关系,既非“是”(等同),亦非“在其中”,亦非“离其外”,亦非“拥有”,亦非“非拥有”。因为在当下,一个真实、坚固的“如来”都不可得,更何况去谈论他死后“存在”或“不存在”。
不落四句
因此,关于“如来死后是存在、不存在、既存在亦不存在、还是非存在亦非不存在?”这四个选项(四句分别),佛陀一概“不作答”。因为所有这些问题都预设了一个可以被描述和测度的实体。而觉悟者已经超越了这种实体性的存在。
舍利弗尊者向摩诃拘稀罗(Mahā-Koṭṭhita)解释说,讨论“六触处完全灭尽后,是否还有其他事物存在”这个问题,本身就是一种“将非戏论者戏论化”(appapañcaṃ papañceti)。因为六触处的范围,即是戏论分别的范围。当六触处灭尽时,一切分别的语言工具也随之失效。
结论
觉悟者并非一个可以被凡夫心智所捕捉、定义或测度的对象。他/她已经超越了构成我们认知世界基础的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,以及由此产生的自我认同。试图用世俗的语言和概念去框定觉悟者的状态,就像试图用量杯去测量大海一样徒劳。对觉悟者的真正理解,唯有通过亲身实践佛法,亲证那同样的解脱境界。
第十一章:“‘再生’不适用……”
本章探讨了当一位觉悟者(如来)的肉身死亡后,他的状态是什么。这是一个佛陀始终拒绝正面回答的问题,因为任何回答都将落入概念的陷阱。在佛教传统中,人们不说佛陀“死了”,而是说他“证入般涅槃”(Parinibbāna),以示对这种超越性状态的尊重。
般涅槃:事件的视界
“般涅槃”并非一个“死后的涅槃”或一个可以去往的“地方”。它指的是一位在生前已证得涅槃的觉悟者,其肉身生命终结这一“事件”。
这个概念可以借用现代物理学中“黑洞的事件视界”(event horizon)来比喻。一旦任何物质越过事件视界,它就永远无法返回,外界也无法获得其任何信息。我们无法知道黑洞内部发生了什么。
同样,般涅槃是凡夫心智认知的终极边界。觉悟者死后的状态,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一切因果和时空法则。
佛陀为何不答?
当被问及“如来死后是否存在?”等十个无记问题(undeclared points)时,佛陀明确表示他之所以不回答,是因为:
“这(些问题)无益,不属于梵行的基础,不能导向厌离、离欲、寂灭、平静、亲证、正觉、涅槃。因此,我不作宣说。” (M 63.7-9)
他宣说的,唯有“苦、苦之集、苦之灭,以及导向苦灭之道”。
火焰熄灭之喻
在与婆蹉衢多(Vacchagotta)的著名对话中,佛陀用了一个绝佳的譬喻来解释这个问题:
佛陀问:“在你面前燃烧的火,如果熄灭了,你会知道它熄灭了吗?” 婆蹉衢多答:“是的。” 佛陀再问:“那这熄灭的火,去往了哪个方向?东方、西方、南方还是北方?” 婆蹉衢多答:“这不适用,尊者。那火焰是依存于草木燃料而燃烧的;燃料耗尽后,它就被认为是‘已熄灭’(nibbuto)。”
佛陀说:“正是如此,婆蹉。如来已舍弃了任何可用来描述他的色身……他甚深、无量、难测,犹如大海。‘再生’一词不适用;‘不再生’一词不适用;‘既再生亦不再生’一词不适用;‘非再生亦非不再生’一词也不适用。” (M 72.16-20)
火焰的熄灭,不是去往了某个地方,而是燃烧的“因缘”终止了。同样,觉悟者的般涅槃,不是一个“实体”去往了某个状态或地方,而是构成其世俗存在的五蕴因缘过程的彻底终止。
无有尺度可衡量
优波私婆(Upasīva)的提问,引出了经典中最清晰、最优美的回答:
佛陀说: “犹如被风力吹散的火焰, 归于寂灭,无法归类; 同样,从名身(naming activity)中解脱的圣者, 归于寂灭,无法归类。”
优波私婆问: “已达终点者, 他是不存在了, 还是永恒地无恙? 圣者啊,请为我解说, 因这法已为您所了知。”
佛陀答: “已达终点者,无有尺度(可衡量), 无有任何言辞可形容他——那(尺度)于他已不存在。 当一切法(现象)被彻底移除时, 一切言说之道也随之被移除了。”
—— SN 1074-6
“尺度”(pamāṇa)指的是任何用来定义、分类、衡量的概念工具(如五蕴、六处等)。当构成一个人的五蕴因缘过程彻底止息时,所有用来谈论这个“人”的概念和语言也就失去了附着点。你既不能说他“不存在”,因为那落入了断见;也不能说他“存在”,因为构成其“存在”的因缘已经消散。
如何不为死王所见?
那么,如何才能超越死亡的束缚?佛陀对目犍罗王(Mogharāja)的回答,指明了实践的道路:
“目犍罗王,恒常正念, 拔除任何关于自我的知见, 视世界为空。 如此,便能超越死亡。 以此方式看待世界者, 死王无从得见。”
—— SN 1118-9
通过观“空”,即观照一切现象(包括自我和世界)的缘起、无自性,我们便能从对生死的执着中解脱出来。当不再认同任何一个生灭的现象为“我”时,也就无所谓“我”的死亡了。
第十二章:知、空性与光明心
本章探讨了觉悟的核心特质:知(Knowing)、空性(Emptiness) 和 光明心(Radiant Mind)。这三者并非孤立的概念,而是同一实相的不同面向,如同水的流动性、湿润性和清凉性,相互交织,密不可分。
知 (Knowing / poo roo)
在泰国森林派传统中,“知” 或 “能知者” (poo roo) 是修行的核心。它并非一个实体化的“自我”,而是一种纯粹的觉知能力。修行的关键在于将这个“知”与被知的对象(五蕴: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)分离开来。
- 阿姜查的比喻:心与念头的关系,如同油与水。虽然同在一个瓶中,但其本质不同,不会混杂。觉悟者与凡夫的区别在于,凡夫的心(油)与念头、情绪(水)混在一起,而觉悟者的心始终保持其纯粹的觉知,不与念头认同。
- 修行的谬误:试图去“寻找”或“观察”这个“能知者”,就像“骑着马找马”或“想用眼睛看自己的眼睛”一样徒劳。我们不需要“知道谁在知”,因为“知”本身就在运作。重点是安住于这个“知”,而非将其对象化。
空性 (Suññatā / Emptiness)
在上座部经典中,“空”(suñña)通常作为形容词使用,其意义非常朴素和直接:“空无自我及我所”。
阿难曾问佛陀:“世尊说‘世界是空的’,这是什么意思?” 佛陀答:“阿难,因为它空无自我及我所,故说‘世界是空的’。什么空无自我及我所?眼、色、耳、声……乃至意、法……以及由根尘接触所生的一切感受,都空无自我及我所。” (S 35.85)
“空”不是一个神秘的实体或境界,而是一种观照事物的智慧。它描述的是一种“缺席”——在一切身心现象中,都找不到一个固定、独立、不变的“自我”实体。
- 《小空经》(M 121):佛陀教导了一种次第性的“入空”禅修。修行者从舍弃对“村落”和“人”的感知开始,逐步将心专注于“森林”、“大地”、“无边空处”……乃至“无所有处”,在每一个层次中,都观照其空无前一层次的干扰。最终,心安住于“无相心定”(animitta cetosamādhi),并观照此定本身亦是因缘和合、无常的,从而断尽诸漏,实现最终的解脱。
- 五蕴如泡沫:佛陀用一系列生动的譬喻来描述五蕴的空性:色如聚沫,受如水泡,想如阳焰,行如芭蕉,识如幻事。智者如实观照,会发现它们皆是空洞、虚幻、无有实质。
光明心 (Pabhassara Citta)
经典中提到:
“诸比丘,此心是光明的(pabhassaramidaṃ bhikkhave cittaṃ),但它被外来的客尘烦恼所染污。凡夫不了知此实相,故无有心的修习。”
“诸比丘,此心是光明的,当它远离了外来的客尘烦恼时,其光明便得以显现。圣弟子了知此实相,故有心的修习。” (A 1.61 & .62)
这段经文在后世引发了不同的解读:
- 一种观点(如阿姜曼、阿姜帖) 认为,心的本性是纯净光明的,烦恼只是暂时的、外来的遮蔽。修行就是去除这些遮蔽,让心的本性光明重新显现。这颗心如同莲叶上的水珠,虽接触外境,却不为其所染。
- 另一种观点(如阿姜摩诃布瓦) 则提出了更深邃的洞见。他认为,这里的“光明心”指的是轮回的“根本心”,是“无明”(avijjā)本身的体现。它虽然光明,但缺乏彻底的智慧,仍是轮回的根源。真正的修行者必须用智慧勘破这层光明,将其彻底“摧毁”,才能显露出那超越光明与黑暗的、真正的解脱实相。这个过程,如同“粉碎轮回的墓地”,是极其关键和震撼的时刻。
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解读,实际上指向了修行的不同层次。初学者可以依“心本光明”来建立信心,而资深的禅修者则必须警惕对任何微细境界(包括光明)的执着,用无我的智慧勘破一切,才能抵达最终的彼岸。
第三部分:培育与果证
第十三章:修行实践与知见(一)——渐次之道
佛陀的教法,其修行过程是“渐次训练,渐次行道,渐次进展,经过长久的努力后方能顿然贯通真智” (Ud 5.5),如同大陆架缓缓延伸入海,最终才陡然深入。这揭示了修行的双重特性:基础需要逐步建立,而证悟却是瞬间的突破。
渐次训练的自然次第
修行遵循一个自然的次第,善的品质会自然地引生更进一步的善的品质。
-
从戒生定,由定发慧:
- 戒 (Sīla):持戒清净使内心无有悔恨。
- 无悔:自然生起喜悦 (Pāmojja)。
- 喜悦:生起轻安 (Passaddhi)。
- 轻安:体验到乐 (Sukha)。
- 乐:内心自然趋向定 (Samādhi)。
- 定:得以如实知见 (Yathābhūta-ñāṇadassana)。
- 如实知见:生起厌离 (Nibbidā) 与 离欲 (Virāga)。
- 厌离与离欲:最终证得解脱知见 (Vimutti-ñāṇadassana)。 (A 10.2)
-
以念住为基础:
- 修习安般念(出入息念)能圆满四念住。
- 修习四念住能圆满七觉支。
- 修习七觉支能圆满明与解脱。 (M 118.15)
这个过程如种树,修行者的责任是耕耘、施肥、浇水,果实会在因缘成熟时自然结出,无法强求。
中道:平衡的艺术
虽然修行有其自然次第,但过程并非一帆风顺,需要不断调整以保持“中道”。中道并非简单的折衷,而是精准地切断无明与渴爱的智慧。
-
行为上的中道:佛陀初转法轮时便指出,修行者应舍弃两种极端:
- 纵欲:沉湎于感官享乐。
- 苦行:进行无益的自我折磨。 真正的道路是八正道,它导向寂静、亲证、正觉和涅槃。
-
心力上的中道:在禅修中,心力需要平衡。以“欲”(chanda,意欲)为例:
- 过于松弛:伴随着懈怠。
- 过于紧张:伴随着掉举。
- 内在收缩:伴随着昏沉睡眠。
- 外在散乱:心被五欲六尘牵引。 修行者需保持心力不松不紧、不内缩不外散,才能培育出光明、有力的心。
-
知见上的中道:这是最根本的中道,即超越二元对立的见解。
- 超越“有”与“无”:佛陀对迦旃延(Kaccāna)说:“世人多依赖于‘存在’与‘不存在’的二元对立。但若以正慧如实观照世间的‘集’(缘起),便不会有‘不存在’的观念;如实观照世间的‘灭’(缘灭),便不会有‘存在’的观念……如来舍弃此二边,依中道说法。” (S 12.15)
- 超越哲学思辨:对于“世间常/无常”、“我与身一/异”等形而上学问题,佛陀一概不予回答。因为这些问题本身就源于错误的分别心,无法导向解脱。真正的中道是回归对缘起法的观照:此有故彼有,此无故彼无。
修行之道,既需要耐心逐步地打好戒、定、慧的基础,也需要以中道的智慧,在每一个当下直接切入,既不执着于“有”(精进、成就),也不落入“无”(懈怠、断灭),从而自然地趋向那不落两边的解脱之境。
第十四章:修行实践与知见(二)——瞬间的贯通
虽然修行是渐进的,但最终的解脱来自于一种瞬间的、直接的贯通。这种贯通的核心是“放下”或“不执取”,而实现这一点的关键在于智慧 (paññā)。智慧是八正道之始,是五根五力之终,是一切解脱法门的首要因素。
“一切法不值得执取”
这是导向解脱的一个核心知见(sabbe dhammā nālaṃ abhinivesāya)。
“比丘,当他听闻‘一切法不值得执取’时,他便能亲证一切法。亲证一切法后,他便能遍知一切法。遍知一切法后,他对一切‘相’的看法都变得不同……他看眼不同,看色不同……当他如是知、如是见时,无明便被舍断,明便生起。” (S 35.80)
当一个人深刻了知,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去坚守或执着时,他的整个世界观都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。
放下的智慧:椰子之喻
“放下”并非意味着放弃一切努力。阿姜查用了一个巧妙的比喻:
你去市场买椰子,是为了吃里面的果肉,不是为了吃壳。但你买的时候,会连壳一起买回来。为什么?因为还没到扔掉它的时候。椰子壳保护着果肉。吃完果肉后,你自然会把壳扔掉。
修行也是如此。我们带着“欲”(chanda,善法欲)来修行,如同我们为了吃果肉而买回整个椰子。这个“欲”是必要的工具,但我们不能执着于它。智慧就在于了知何时持有、何时放下。
放下四种执取(Upādāna)
通往解脱的道路,在于放下四种根本的执取:
- 欲取 (kāmupādāna):对感官享乐的执取。
- 见取 (diṭṭhupādāna):对各种见解、观点的执取。
- 戒禁取 (sīlabbatupādāna):对仪式、规则、禁戒的执着,认为单靠它们就能带来解脱。
- 我语取 (attavādupādāna):对“自我”概念的执取,即关于“我”的种种学说和信念。
当无明被舍断、明生起时,修行者不再执着于这四者。不执着,便不被搅动;不被搅动,便亲证涅槃。
- 戒禁取之谬:佛陀指出,即使一个人像狗一样生活(裸体、吃地上的食物),如果他认为“通过这种苦行我将成为天神”,这本身就是一种“邪见”,其归宿只会是地狱或畜生道。任何脱离了智慧的修行,无论形式多么极端或虔诚,都无法导向解脱。
- 见取之害:执着于任何见解,无论是“有”还是“无”,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,都会导致争论、冲突和烦恼。智者了知执着见解的过患,因此舍弃一切见解,也不再执取一个新的见解。
- 我语取之根:关于“我”的种种构想(“过去我是什么?”“未来我将成为什么?”“现在的我是什么?”),是所有见解的根本。佛陀称之为“见的丛林、见的荒野”。摆脱这一切构想的根本方法,就是如实观照五蕴的无常、苦、无我。
放下即解脱
放下的过程是彻底的。即使是“正见”,这个引导我们走向解脱的工具,最终也需要被放下,如同渡河后需舍弃船筏。
“他不由见、闻、觉、知、戒律或修行而说清净。亦不由无见、无闻、无觉、知、无戒律或修行而说清净。舍弃此等,不执取,寂静,无所依赖,他便不再渴求‘有’(存在)。” (SN 839)
最终,当修行者不造作、不渴求,解开执取的结,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有欲望时,他便达到了彼岸。
“若你放下一分,便会得到一分安宁。若你放下许多,便会得到许多安宁。若你完全放下,你将了知完全的安宁与自由。” —— 阿姜查
第十五章:修行实践与知见(三)——道与果
修行之道(Path)与最终的目标——果(Goal/Nibbāna)之间是何关系?这是一个需要审慎思考的问题,因为对它们关系的误解会成为修行的障碍。
道非果,但能引至果
那先比丘曾用一个譬喻来解释:修行之道并不会“产生”涅槃,它只是把你“带到”涅槃那里,就像通往山顶的路并不会创造出山,但能引导你到达山顶。
这意味着,修行道上的一些工具和助缘,在到达目的地后是需要被舍弃的。
婆罗门郁那婆问阿难尊者:“修习梵行的目的是什么?” 阿难答:“为了舍断欲(desire)。” 婆罗门又问:“舍断欲,是否也需要依靠某种‘欲’?” 阿难答:“是的,需要依靠四神足(欲、勤、心、观)。” 婆罗门质疑:“以欲断欲,这岂不是一个无尽的过程?”
阿难反问:“婆罗门,你当初是否曾有‘我要去公园’的欲?当你到达公园后,那个欲是否平息了?” 婆罗门答:“是的。”
阿难解释道:“同样,一位已证得阿罗汉的比丘,他当初也有证得阿罗汉的‘欲’。当他证得后,那个相应的‘欲’也平息了。”
—— S 51.15
这个对话精妙地揭示了“善法欲”(chanda)作为修行工具的本质。它是一种导向解脱的动力,而非轮回中的贪爱。一旦目标达成,这个动力本身也会被放下。
放下一切,包括对“道”与“果”的执着
解脱的过程是一个彻底放下的过程,甚至连对崇高境界和涅槃本身的执着也要放下。
- 放下禅定境界:一位修行者通过禅修,可能达到“它或许不是,它或许不是我的;它将不会是,它将不会是我的”这种舍心状态。但他若喜爱、欢迎并执着于这种舍心,他的识就会依赖于它、执取于它,从而无法证得涅槃。只有不喜爱、不欢迎、不执着于这种舍心,才能真正解脱。 (M 106.10-15)
- 放下对涅槃的构想:佛陀说,即使是对于涅槃本身,智者也“不构想(自己)为涅槃,不构想(自己)在涅槃中,不构想(自己)从涅槃出,不构想‘涅槃是我的’,不喜爱涅槃”。为何?为了能彻底地了知它。 (M 1.50)
- 放下对法的喜爱:在趋向涅槃的过程中,即便是对“法”的喜爱和热情(dhamma-rāga, dhamma-nandi),也会成为证得阿那含果(不还果)的因缘,但要证得最终的阿罗汉果,连这份对法的喜爱也要超越。 (A 9.36)
渡河的比喻:不滞留,不费力
佛陀用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描述这种不落两边的解脱状态:
一位天神问佛陀:“尊者,您是如何渡过瀑流的?” 佛陀答:“朋友,不滞留,亦不费力,我渡过了瀑流。” 天神不解:“如何做到不滞留,亦不费力?” 佛陀解释:“当我滞留时,我便沉没;当我费力挣扎时,我便被冲走。正是这样,不滞留,亦不费力,我渡过了瀑流。” (S 1.1)
“滞留”比喻沉溺于懈怠或感官享乐,“费力挣扎”比喻过度的苦行或精神紧张。真正的解脱,是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,一种既不执着亦不抗拒的智慧状态。
解脱后的状态
当一个人彻底解脱后,剩下的是什么?是“知”——了知自己已经解脱。
“我了知:生已尽,梵行已立,所作已办,不受后有。”
解脱者了知,他对一切所见、所闻、所觉、所知,都“不被吸引,不被排斥,独立,超然,自由,解脱,心无障碍”。他已明了五蕴的虚幻,断尽了对六根、六尘、六识的一切欲望和执取。
解脱者并非进入一种虚无状态。相反,他们在道上所培育的善法,如戒、定、慧、四念住等,依然存在,并成为他们安住的方式。佛陀本人即是典范:他了知感受的生起、安住和消失;了知想的生起、安住和消失;了知念头的生起、安住和消失。这本身就是如来不可思议的功德之一。
最终,修行之道的目标,是通过逐步的舍弃,最终达到一种无所依、无所住的彻底自由。这个过程既是渐进的,也是顿超的;既需要努力,也需要放下。
第十六章:须陀洹:灵性转折点(一)——入流
虽然涅槃是最终目标,但对于许多修行者来说,它显得遥远而崇高。因此,深入理解和反思修行的第一个决定性成果——须陀洹果(Sotāpatti),即“入流”,具有极其重要的实践意义。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清晰、可及的阶段性目标。
佛陀曾说,即便一个人要忍受百年每日被三百支矛刺穿的剧痛,但若能在百年后彻见四圣谛,这也是值得的。因为轮回之苦无始无终,而彻见四圣谛所带来的解脱之乐是无法估量的。而这个“彻见四圣谛”,通常就等同于证得须陀洹果。
须陀洹的定义与意义
- Sotāpanna (须陀洹):意为“入流者”,即进入了导向涅槃的圣道之流。
- 不可逆转:一旦证得须陀洹果,解脱便已确定。他们最多只需再轮回七次,且绝不会再堕入地狱、饿鬼、畜生等恶道。
- 初尝涅槃:须陀洹已初次体验到涅槃的寂静,这股动力将确保他们最终抵达完全解脱的彼岸。
四种入流之缘 (Factors for Stream-entry)
要证得须陀洹果,需要培育四种关键的助缘:
- 亲近善士 (sappurisa-saṃseva):与有德有慧的善知识交往,他们的言传身教是引导我们走向正道的明灯。
- 听闻正法 (saddhamma-savana):听闻、学习佛陀的教导,这是开启智慧的前提。
- 如理作意 (yoniso-manasikāra):进行明智、审慎的思惟,从问题的根源去思考,而非流于表面。这是将听闻的法转化为内在智慧的关键。
- 法次法向 (dhammānudhamma-paṭipatti):依照法的次第和精神去实践,即“行于当行之道”。
这四者构成了通往解脱的完整框架。亲近善知识使我们有机会听闻正法;听闻正法后,通过如理作意进行消化和理解;最终,将理解付诸于与法相应的实践。
入流者所断除的三种结缚 (Fetters)
证得须陀洹果意味着彻底断除了三种最根本的束缚:
- 身见 (sakkāyadiṭṭhi):认为五蕴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)中有一个恒常不变的“我”或“自我”的错误见解。
- 疑 (vicikicchā):对佛、法、僧三宝以及戒、定、慧三学和缘起法则的真实性、有效性的怀疑。
- 戒禁取 (sīlabbataparāmāsa):执着于错误的戒律、仪式或修行方法,认为单靠它们就能带来解脱的错误见解。
须陀洹的修行状态
根据经典,证得须陀洹果的修行者:
- 戒行圆满:在戒律上已达到稳固的成就。
- 定与慧部分成就:在定力和智慧上,只需有中等程度的成就即可。这意味着,即使禅定功夫不深,但只要智慧能够洞察诸行无常、苦、无我的实相,便足以断除前三结。
佛陀的教导揭示,须陀洹的成就是一条清晰可行的道路。它并非遥不可及的神话,而是通过亲近善知识、闻思正法、并将其付诸于戒定慧的实践,每一个有心人都有可能达到的灵性转折点。一旦“入流”,便已踏上了通往究竟自由的、不可逆转的旅程。
第十七章:须陀洹:灵性转折点(二)——所见为何
当一位修行者证得须陀洹果时,经典中常说他生起了“无尘、无垢的法眼”(dhamma-cakkhu)。那么,这只“法眼”究竟看到了什么?
核心洞见:“凡集起法,皆是灭法”
这是对须陀洹所证悟内容最经典、最普遍的描述。
“犹如一块洁净无染的布,能很好地吸收染料;同样,当他安坐于彼时,无尘、无垢的法眼于其内生起:‘凡所有集起之法,皆是灭法。’(yaṃ kiñci samudayadhammaṃ, sabbaṃ taṃ nirodhadhamman’ti)” (M 56.18)
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“任何有生起属性的法,都具有灭去的属性”。这个洞见看似简单,但其深刻含义在于:
- 非智力理解:这不是一个通过逻辑推演得出的哲学结论,而是一种直接的、直观的彻见。它是在禅修中,通过对身心现象(五蕴)的生灭过程进行持续、深入的观照而获得的。
- 生灭同时:更深层的理解是,“生”的当下即包含了“灭”。现象的存在并非“先生起,然后持续一段时间,最后灭去”,而是在其“生”的那一刹那,就已经开始了“灭”的过程。如同在水上写字,字迹在形成的同时就在消散。这种洞见彻底摧毁了对事物“实体性”和“恒常性”的幻想。
- 洞见缘起:彻见“生灭法”,即是彻见缘起法。现实不再被看作是由一个个孤立的“事物”组成,而被看作是一个由各种因缘条件构成的、持续不断的动态过程(event-stream)。
证悟的直接结果:超越怀疑
当这个法眼生起时,修行者便“渡过了怀疑,舍弃了困惑,获得了无畏,于导师的教法中,不再依赖于他人”。
这种信心并非来自盲信,而是源于亲见。他亲自看到了法的运作规律,因此对佛、法、僧三宝以及修行之道的真实性,不再有任何根本性的怀疑。
须陀洹所见的法
经典从不同角度描述了须陀洹所见的内容,这些描述在本质上是相通的:
- 彻见四圣谛:须陀洹如实了知“此是苦,此是苦之集,此是苦之灭,此是导向苦灭之道”。
- 彻见缘起:他独立于他人,凭自己的智慧了知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;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”。
- 彻见五取蕴:他如实了知五取蕴的“集、灭、味、患、离”(生起、消逝、甜头、过患、出离)。
- 彻见五根:他了知五根(信、进、念、定、慧)的“集、灭、味、患、离”。
信行人与法行人
在证得须陀洹果之前,有两种趋向于此果位的圣者:
- 信行人 (Saddhānusārī):对于“眼是无常”等教法,以信心为主导而接受并深入。
- 法行人 (Dhammānusārī):对于同样教法,以智慧的审察为主导而接受。
这两者都已踏上了“正性决定”(niyāma,必定导向解脱)的道路,超越了凡夫的层次,绝不会再堕恶道,并确定会在今生或未来证得须陀洹果。
洞见无常的力量
对无常的深刻洞见,是开启解脱之门的主要钥匙之一。佛陀曾说,即使是喜马拉雅山这样巨大的山脉,最终也会消亡。与已被摧毁和灭尽的巨大山体相比,所剩下的七颗芥子大小的碎石是微不足道的。同样,对于一位已彻见法义的须陀洹来说,他已灭尽的苦,远多于所剩余的苦。所剩的苦,最多不过七次生命的长度,与无始轮回中已承受的苦相比,渺小到无法计算。
这正是“法之彻见”所带来的巨大益处。它不是获得某种新的知识,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与现实的关系,从执取生灭无常的现象为“我”,转向安住于那不生不灭的寂静。
第十八章:须陀洹:灵性转折点(三)——所断与所成
证得须陀洹果,意味着在内心深处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。这种转变主要体现在“断除三种结缚”和“成就四不坏净”上。
所断除的三种结缚(Saṃyojanā)
-
身见 (sakkāyadiṭṭhi):这是最根本的结缚,即执着五蕴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)为“我”或“我所有”。具体表现为二十种我见,例如“色即是我”、“我拥有色”、“色在我中”、“我在色中”等。须陀洹通过智慧,亲见了五蕴的缘起、无常、无我本质,从而彻底根除了这种错误的自我认同。
- 结果:即使身体遭受病痛,内心也不再受其折磨。如居士那拘罗父所示,他能做到“身虽有病,心无病”。
-
疑 (vicikicchā):对佛、法、僧三宝的真实性,以及对因果、缘起、四圣谛等核心教义的根本性怀疑。这种怀疑源于未能亲见法义。须陀洹因已生起“法眼”,亲见了“凡集起法,皆是灭法”的真理,故而疑结彻底断除。
- 结果:内心不再为各种矛盾的哲学观点或世俗信仰所困扰,例如“风不吹,河不流,日月恒定如柱”这类基于常见或断见的错误看法。
-
戒禁取 (sīlabbataparāmāsa):执着于无效的戒律、仪式或苦行,认为单靠这些外在行为就能获得解脱。例如,模仿狗或牛的行为,相信这样做能净化自己。须陀洹了知,解脱唯有通过实践八正道、培育戒定慧才能达成,任何脱离智慧的仪式或戒条都只是束缚。
- 结果:他依然持戒,但不再是盲目执取。持戒的动机转变为对因果的清晰了知,以及对自他福祉的慈悲。戒行成为一种保护,而非一种负担。
所成就的四种品质
断除三结的同时,须陀洹的内心会自然生起四种不可动摇的品质,有时被称为“四不坏净”(catasso aveccappasādo),即四种入流之支(sotāpattiyanga)。
- 于佛不坏之净信:对佛陀作为圆满觉悟者的信心不再动摇。
- 于法不坏之净信:对佛所教导的法(如四圣谛、缘起)的真实性与有效性的信心不再动摇。
- 于僧不坏之净信:对圣者僧团作为清净修行典范的信心不再动摇。
- 成就圣所爱戒:自然而然地持守圣者所珍爱的戒律(通常指五戒),这些戒律“不破、不穿、不杂、不染,能导向禅定”。
须陀洹的其他特质
- 断除五种怖畏怨对:由于坚定持守五戒,他们从杀生、偷盗、邪淫、妄语、饮酒所带来的今生与来世的恐惧和怨恨中解脱。
- 具备七种善知识法:一位须陀洹会通过七个问题来审视自己,确认自己是否具备圣者的品质,例如:“我是否还有未断的烦恼会障碍我如实知见?”“我修习此正见时,是否获得内心的寂静?”等等。
- 具备六种和敬法:自然地以慈悲的身、口、意对待同修,与人分享利养,共住于清净的戒行与正见中,这些品质能带来和合与安乐。
- 不可能造作五无间业:一位须陀洹绝不可能犯下弑母、弑父、杀阿罗汉、出佛身血、破和合僧这五种最严重的恶业。
总而言之,须陀洹的境界并非仅仅是知识上的理解,而是一种深刻的内在转化。他已从根本上扭转了轮回的方向,其言行举止自然与法相应,内心充满了对三宝的坚定信心,并走在一条通往究竟解脱的、确定无疑的道路上。
第十九章:须陀洹:灵性转折点(四)——所获之果
证得须陀洹果,不仅意味着断除了烦恼,更带来了巨大而深远的利益与福祉。这份收获,不仅利益自身,也惠及整个世界。
一、 苦的极大减轻
佛陀用指甲挑起少许泥土,问比丘们:“我指甲上的土多,还是这大地之土多?” 比丘们答:“大地之土远多于您指甲上的土。” 佛陀说:“正是如此,比丘们。对于一位已彻见法义的圣弟子(须陀洹)而言,他已断尽和灭除的苦,如同大地之土;而所剩余的苦,仅如我指甲上的少许泥土。所剩余的苦,最多不过七次生命,与过去无始轮回中已灭尽的苦相比,渺小到无法计算。”
—— S 56.51
这个譬喻生动地说明,一旦“入流”,就意味着从无尽的轮回苦海中获得了根本性的解脱。
二、 成为世间的福田
须陀洹,以及正在为证得须陀洹果而修行的“向须陀洹”,都被视为世间的“大士”,是值得恭敬供养的无上福田。
“供养一位‘向须陀洹’的修行者,其回报已是不可称量。更何况供养一位已证果的须陀洹呢?” (M 142.6)
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间的一种祝福。
三、 内心的安稳与无畏
须陀洹内心充满了对三宝不可动摇的信心,这种信心使他们在面对困境,乃至死亡时,都能保持安稳与无畏。
- 临终的安慰:当一位有智慧的在家弟子(须陀洹)病重时,另一位有智慧的在家弟子应以“四慰安法”来安慰他,即提醒他已具足对佛、法、僧三宝以及圣所爱戒的坚定信心。佛陀说,一位如此在心中舍离、解脱的在家弟子,其解脱与一位已解脱百年的比丘并无差别。
- 超越悲伤:当须陀洹女居士毗舍佉(Visākhā)因爱孙夭折而悲伤时,佛陀通过善巧的引导,让她明白“有百爱者有百苦”,从而让她从悲伤中释怀。这显示须陀洹虽仍有世俗情感,但其心能迅速回归法的正念,不为悲伤所淹没。
四、 无尽的福德之流
具备“四不坏净”的须陀洹,其功德如同大海之水,不可称量。这四种品质是四股“福德之流”,能带来现世与未来的安乐,并导向最终的解脱。
五、 解脱的保证
- 安抵彼岸:须陀洹虽然不如阿罗汉、阿那含、斯陀含那样“强壮”,但如同初生牛犊也能跟随母牛渡过湍急的恒河一样,他们也必定能渡过魔罗的瀑流,安全到达涅槃的彼岸。
- 不退转:须陀洹在善法中已得坚定,绝不退转。
- 有学之智:他们具备了“非凡夫所共有”的出世间智慧,清楚了知缘起之理。
六、 对他人的激励
佛陀之所以在弟子去世后,宣说其往生之处和所证果位,并非为了炫耀或欺骗,而是因为:
“有具信心的善男子善女人,因听闻崇高之事而受鼓舞、心生欢喜。当他们听闻此事后,便会将自己的心导向那样的状态,这将为他们带来长远的利益和安乐。” (M 68.8-24)
宣布一位修行者的成就,是为了激励后来者,让他们生起信心,相信自己也能通过同样的修行道路,达到同样的解脱境界。
总之,证得须陀洹果是修行道上一个决定性的、充满喜悦和祝福的里程碑。它不仅极大地减轻了个人的痛苦,确保了未来的安乐与最终的解脱,更使之成为世间一个散发着安稳与智慧光芒的源泉。
第二十章:“啊,何等之乐!”——涅槃的福祉
本书的结构依循“种子、地形、培育与果证”的次第展开。如同将优良的种子播种于肥沃的土地,经过悉心培育,终将结出甜美的果实;修行也是如此,将正见的种子植入正确的实践中,最终将收获涅槃的解脱之果。本章将聚焦于涅槃这一果实的“甜美”——即它所带来的福祉与安乐,以此激励我们的修行之心。
涅槃是至上的安乐
许多人对涅槃抱有误解,认为它是一种虚无、枯寂、毫无乐趣的状态。阿姜曼尊者曾指出,人们害怕涅槃的“寂静”,担心那里没有亲友、没有娱乐,如同一个沉寂的地狱。这种误解源于将世俗的感官快乐视为快乐的唯一标准。
佛陀明确指出,视涅槃为苦,是一种与法不符的错误见解,它会障碍解脱道的生起。相反,涅槃才是真正的、至上的安乐。
“无火如贪欲,无恶如嗔恚。 无苦如五蕴,无乐胜寂静(涅槃)。”
“无病最利,知足最富, 可信最亲,涅槃最乐。”
——《法句经》202-204偈
涅槃之乐的特质
涅槃的快乐,不同于世俗的快乐。阿姜查尊者说:“涅槃是至上乐,涅槃是至上空……快乐的特质转化为寂静。有快乐,但我们不赋予它任何特别的意义。有痛苦,我们也视其为平等。它们的价值是相同的。”
涅槃之乐,其本质是痛苦的止息。它是一种从烦恼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的轻安与自在。
- 超越感官之乐:佛陀说,有一种快乐,超越了感官之乐,甚至超越了天界的快乐。那就是当一位断尽烦恼的圣者,回顾自己已从贪、嗔、痴中解脱的心时,所生起的快乐。这被称为“比属灵更属灵的快乐”。
- 以“无受”为乐:舍利弗尊者曾说:“朋友,涅槃是乐。”优陀夷尊者问:“无有任何感受,何乐之有?”舍利弗答:“正因无有感受,此即是乐。” 他解释道,从粗显的感官之乐,到微细的禅定之乐,每一个更高层次的快乐,都来自于对前一个层次“苦患”的超越和止息。最高的快乐,即是所有感受和造作的彻底止息。
- 无畏之乐:曾为一国之君的跋提迦(Bhaddiya)尊者,出家证果后,常在林中独自感叹:“啊,何等之乐!啊,何等之乐!”他解释说,以前为王时,虽有重重护卫,内心却充满恐惧和不安。而出家后,无所畏惧,无所烦扰,心如野鹿般自在。这才是真正的安乐。
涅槃的福祉:自利与利他
证得涅槃不仅是个人痛苦的终结,也为世界带来了巨大的福祉。
- 成为无上福田:供养一位已从贪嗔痴中解脱的圣者,其功德远胜于供养一位尚未解脱者。因此,佛陀鼓励比丘们为证得涅槃而精进,因为这将使信众的供养获得最大的果报。
- 天人同赞:当圣者住于世间时,不仅人类,连天神都会因此而欢欣鼓舞,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间的一种加持。
- 开启不死之门:佛陀,作为觉悟者,了知世间与出世间,为众生开启了通往“不死”境界的大门,让众生有了离苦得乐的希望和道路。
最终,涅槃的福祉在于它是一种“不动摇的安乐”。如佛陀在陀骠尊者般涅槃后所说:
“犹如铁匠锤下炽热的铁块, 火光渐渐熄灭,其去向无人知晓; 同样,对于已完全解脱、 渡过欲流瀑流、 证得不动摇之乐的圣者, 其归宿亦无法指陈。”
—— Ud 8.10
涅槃的快乐,是一种从根本上摆脱了恐惧、烦恼和不安的、深邃而持久的寂静与自由。它是人类心灵所能达到的最高福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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